凜然的正氣，帶著點爽度

這幾天「天龍國人抵制病童之家」事件，對我而言，在在地證實了一件事：在台灣社會裡，宣洩平時無路可出的正義感，已經成為國民必需。

此次的案例正好是非常完美的，因為，案例中作為眾矢之的的對象，其荒誕程度足夠點燃大規模眾怒，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對象實在太弱了：其抵制病童之家的論述過於粗糙且天真，乃至於大家不分老幼，怎麼批評都有道理，連躺著罵也能贏。

因而在瞬間爆發正義之怒火的背後，或許也伴隨著一點點見獵心喜、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態勢。大家隨時路過都可以見縫插針、罵上一口，又能顯得眾口一聲、正氣凜然，還順便怨嘆一下社會的扭曲不堪，而不至於招來鄉民的反譏。這麼便宜的機會在這個充滿著絕望的世道裡是很難得的，可謂廉價超值的國民套餐。

當然，「正義之怒」是一個社會所必須的。藝文界的戴立忍與大眾文化界的朱學恆，都在第一時間發聲，然後透過網路聚集了相當高的民氣。戴立忍在劇場與電影的成就、以及他對公共議題的關懷，是我所尊敬的；朱學恆則就奇幻文學的領域而言，其專業與熱誠讓我敬佩。

但是除了「吐口水」與主張「腦包才會傳染」之外，我們還得問，還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

但問這個問題是尷尬的，因為事實上，大家應該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一如以往每一個社會爭議那樣，我們生完氣，最後就用老油條的口氣指出：社會病了、教育制度太差、政府太爛、人太冷漠自私等等，說完便了事。

我相信，這次的事件，大家生完了氣，還是一樣回歸日常，繼續做著一系列早已習慣的、生活上、工作上、消遣上、以及人際關係上的決定。

大家都維持原樣，然後期望這個社會有一天能好轉，是之謂妄想。這只表達了一種「誠意」

。在我們的社會裡，誠意最重要。

所以我們的「正義之怒」，在現實中沒有著落的情況下，在比較年輕一輩的這裡，經常成為一種莫名的「境界」。它表達了某種個人風格，大概跟「酷」或「屌」是差不多的東西。例如在這個案例中，我們的「宅神」先生第一時間衝往錦安里舉牌嗆聲，這除了是表達「正義感」之外，更多地則是表達了「伸張正義的爽度」。換言之，它看起來反倒更像是生活淋漓盡致的「爽度」問題。「爽度」與「正義」的結合，就像海賊王裡混著傷口和淚水的友情，讓人回想起初戀的無限美好。

而這種「高爽度值的正義」，在其形式上無異於宅系動漫裡例如「巨乳就是正義」、「XX就是男人的浪漫」的這類見解，它們只是內容與對象不同而已。我所屬的六年級中晚期的這一代人，在多愁易感的少年時，並不知「萌」為何物，我們所知道的，只有三井壽吞著血落下男兒淚，哭吼：「教練，我想打球」這種橋段。當年這種追求「爽度的境界」的精神，完美地被九把刀的電影「那些年」所複製了，結果還是讓人回想起初戀的無限美好。

上述精神的很大一部份，也繼續延伸到新一代的年輕人裡，成為在網路上隱藏於「正義感」背後的某種基本氛圍。而「鄉民式的正義」，則是其歧出的變形體：它一樣追求「爽度」，但是已經變成「只要爽度、不要境界」了。

帶著爽度的正義並不一定有什麼問題，但如果所有的正義都得靠著爽度來發揮，或是，如果缺乏爽度就會讓正義變得氣力不加，那就很有問題了。

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這樣的正義感往往會扭曲事情的焦點。因為就事論事通常都是不怎麼爽的，罵人可爽多了。那麼許多社會議題往往就被轉換為個人問題或「人性問題」。引用作家胡晴舫昨天登報的評論來說：

「台灣每晚收看自家電視節目，任名嘴口沫橫飛，誤認臧否人物就是社會批判，自我感覺良好。」

「我們在小枝節上頭憤怒，嗆聲；卻在大原則之前鄉愿，噤聲。每天浪費傳媒版面在無聊瑣事，浪擲社會能量在廉價正義，卻對艱難議題碰也不碰，視若無睹。夫妻要反目，請為了廢核或廢死，而不是陳水扁或林益世；朋友要吵架，請為了移民法與金融法，而不是親中或反共。」

我並不是說這次病童中途之家的事情是枝節小事。它絕對是個嚴重的大事，但我們卻用對待枝節小事的方式來對待這個議題：罵罵「腦包」、說說「天龍人」的壞話、感嘆人性自私，然後完事。或是，就在今天FB上的轉貼照片裡，我們看到了一位有良知的里民貼了一則署名公告，表示支持中途之家進駐；然後我們就在溫情的感動下，在心裡默默地將這件事放下了。這些都是「帶爽度的正義」消退後所引起的副作用，它叫「溫和的無情」。

我們眼前能做的事情就有很重要的一件：雖然生氣，但請不要立刻罵人、不要想急著指出該里民的「動機為何」、「心態為何」、「其個人利益的考量為何」（例如：怕房價跌啦！）。請盡量客觀且不帶情感地去看看那張不具名的公告，上面提的理由，哪些可以成立、哪些是不可以的。我們反駁它所秉持的原則是什麼？這些原則是否正確？如果正確，它就該成為我們社會的「正義」，冷靜而長久的正義，而你也該冷靜地堅持這些「正義」，無論你有沒有爽度可言。

那麼，等下一次有類似機構剛好要蓋在你家隔壁時，你才不會突然鬼上身抓狂變「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