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6日 星期一

太理智之夢

本文寫於2009年1月30日,發佈在當時的部落格「見鬼者之夢2:黑森林電子詩」(現已關閉)。當時我來德國剛滿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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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前我只在台灣夢見過一次德意志蘭。夢裡是一個類似Autobahn的車道旁,我們租的房子就在那裡。房子有草坪,屋側的一半爬滿了藤蔓,我把腳踏車牽到陽台,看見周遭的屋頂。夢裡一直籠罩著一個不協調的氣氛——這裡是德意志蘭嗎?感覺到濃濃的還被台灣束縛著的感覺。

夢在人與人之間的談論與描述中,被賦予過於有秩序的角色。如果要如實地描述夢境,它多半是沒有劇情的、沒有前因後果的、不連貫的、夢境裡每個元素都處於完全破碎的、聯想式的組合;其中伴隨著許多模糊的自我說服,例如某人夢到了自己的家,他只是把夢境中的異地當成自己的家,那景象必定和現實非常不同,但他在夢中相信自己夢到了自己的家。

因而夢境裡所有「熟悉」的人事物,多半帶有由碎片拼湊而成的異色,只有在我們醒來時,我們使用自己清醒的意識對夢境加以回憶,把這些碎片重新編排為清醒的意識所能理解的格式,為了讓這些夢境能由通過雜亂無章的聯想任意組合而成的混沌進入我們的記憶和思考裡,讓我們盡可能地在清醒時去記住夢境。

於是我們清醒後,將夢境裡破碎的人事物藉助於現實中可以被理解的諸人事物為範本而聚焦起來,成為一個一個可以被描述和記憶的對象。並且夢境中的流動也被條理化、劇情化,透過可以被言語闡述並且讓可以別人理解的格式。

於是,我相信,我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被寫在小說中、或是在電影和卡通中所搬演的夢境,都太過於有條有理有劇情了。

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像我一樣:我自小到大的諸夢境,它們彼此結合成同一個世界。在我的腦海裡,每個夢彼此擁有一個在夢境世界裡的位置,當我回憶到這個夢時,我可以通過它,聯想地走到另一個夢,另一個夢又通往另一個,藉由聯想地。它們有各自在夢境地理上的位置,而各自有各自的周遭環境、情境或「情節」、以及「隔壁地區」的夢境。

我們在醒來之後,經常會忘掉大部分的夢,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但是我可以通過上述聯想的路徑,在夢境地理中行走,當我走到某些夢境的位置時,自然而然地就會想起那個地方隔壁通往何處,而這個通往的處所,往往就是我已經遺忘許久、甚至之前無法回憶起來的夢境。
我沒有辦法直接進入地圖中的所有地方,因為我清醒的意識記憶不起來;有些地方只能通過好幾次的聯想旅行,才能間接地抵達的。

因此,我的夢境世界裡,有幾個如大城市或轉運中心的「主要夢境」,那些是我印象最深的幾個夢。我可以從那裡開始,任意地通往不同的夢境內容。

我無法描繪出夢境世界的地理,因為它們太破碎了。聯想是唯一如針線一般串起這些碎片的途徑。語言和條理的能力則是規則太硬、太粗重、太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因為我們清醒的意識相信的是KantNietzche談論希臘人在夢境中看見Apollo,從那裡去看現實中所沒有的善;我想,他們可能看到的會是Chaos而不是Apollo

確實,我相信我在台灣時夢見了一次德意志蘭。

到了德意志蘭後,幾乎每晚都作夢。夢裡如往常一般破碎而一切情節如浮光掠影。剛抵達的前幾天,夢見我在台北找房子的夢。夢裡我在新店住所的社區有好幾個選項,後來妻子還是決定到政大後山那邊看房,那是一個斷崖上的漂亮大樓,我必須開車往幾乎呈60度的山坡窄路上爬,右邊是千丈崖。為此我非常地煩惱,到底是否要租下那棟房子(貓纜土石流實在太危險了)。在猶豫糾結不決時,突然有一個豁然開朗的想法:「我根本不必煩惱啊!我已經住在Freiburg了,不必在台北找房子了!」然後立刻就醒來了。

隨即一兩週之後,我開始每天夢見我的小狗們。他們或在家裡、或在別處,但情節都是類似的。我或者不放心家人照顧他們、或者在家裡各個房間找他們。當我走近他們要摸或要抱他們時,我自己停止了動作,然後問自己:「奇怪,我現在是在Freiburg,摸得到他們嗎?」然後又立刻醒來了。

與還在台灣時的那個夢境對照,我可能有在夢境理兩地相思的傾向。

妻子聽了我的夢境,說,我連作夢都太理智了。

不,我想,我不甚理智。我把一種憂鬱也帶進夢裡。因為我現在已身在德意志了,plötzlich。我把這些夢命名為「說服自己的確已經抵達德意志蘭」系列之夢。

接著語言學校開課之後,我的夢境開始轉變為德語發音的。在夢裡,我不曾休止地考慮著每一個夢到的事物用德文要怎麼表達,直到早上起床準備再去語言學校。我的妻子則夢見她用德語使喚我家小狗。

我猜想,所謂夢大概就是終止認知活動時的人的意識的狀態,那麼凌亂、豐富、無法被條理化,而且真實。或許正如所有在醒來之後對夢的描述與闡釋都是過份地被格式化成一種可以被意識記憶和回憶的「認知」而被保存在分門別類的櫃子裡,人們去回憶夢境時,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以及在這陌生感背後的、不明所以的被觸動。

每個日子中三分之二醒著的時間,我則是在諸多理由間,通過思慮糾結的權衡,吃力地想捕捉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選擇這一些理由、排除那一些理由,藉此造作關於自己的模樣的合理想像。

德意志蘭,台灣,我的家人,我的過往,我親愛的小狗們,以及我的前方道路。在這些之間,我會怎麼選擇,我想,只有在夢境中我才真正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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