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8日 星期日

台灣年輕人對民主自豪,甚至是太自豪了 — 答運弘兄

gepostet am 21. Januar 2012  im Facebook


運弘兄所提到的台灣社會的拜金風氣,與寫我所轉貼的那篇文章的左岸朋友所感受到的台灣人,特別是年輕人,對自己國家的民主的自豪但是卻對政治失望、對價值、對社會和對世界漠不關心、並且封閉自己的視野;我認為兩種情況彼此關連一體兩面。金錢和民主一樣,都沒有「在己與為己」(an und für sich)的價值。民主作為一種制度,它並不以自身為目的而是其任務更在於保障別的價值能夠在其中不受扭曲地被實現,例如人權、人性尊嚴、或是某些道德價值,例如正義等等。沒有了後面的這些,民主只是有別於其他政體的另一套政治遊戲的規則。少數權貴依然能大剌剌地從中玩出不道德的獲利,而不受相應的制衡。

正如台灣人總是特別喜歡擺出一副社會老鳥的姿態來強調生活的「現實」面、並且以超時過勞為代價去賺取(通常是非常不對等的)金錢報酬,卻不知道該怎麼讓自己生活更快樂幸福,而只能靠著粗糙的消費(儘管這些消費都被廣告性地包裝得非常精美優質了)來打發生活的無趣和補償所承受的生活壓力;不少台灣人,特別是年輕人,他們自豪於民主(尤其是在面對外人將台灣與中國相提並論時,但這些年輕人卻不知道該怎麼在民主的遊戲規則中去玩出心得,自主地去觀察、思考、討論與參與,甚至形成制衡權貴惡霸的勢力,讓自己的國家透過民主而變得更好、社會集體的負面情緒更少、沒有那麼多事可以在PTT上匿名幹譙。他們自豪於國家的民主,但是卻也對它心灰意冷而不屑參與。就像想對人炫耀自己家裡有一台Porsche,卻嫌它故障不好開,自己也沒本事修理,只好用走路的去向別人指著自己車庫的方向炫耀。這不曉得是什麼複雜的心態。

我的左岸朋友們不只一次地對我說過,台灣民主是很好的,至少華人在台灣有民主,台灣雖有官員貪腐,但有也中立的司法能制裁。當然我以一個失望的局內人的身份,回答都是比較現實而悲觀的。我說,台灣的民主並不成熟,而司法對貪腐的制裁,仍然不脫各方特定政治目的的介入和炒作。但我們能同意的是,至少有一個客觀的民主法治的規則被建立了,而各方勢力也不能忽視這些規則而赤裸裸地任意犯規。

但是在這套規則的背後,卻是令人失望的灰濛無力

我的德國友人跟我說,他不太敢以德國人式的理性溝通、直言快語地跟其他台灣人聊政治的問題,因為他能夠隱約感受到,對方維持表面禮貌態度下的某些神經質、以及亟欲辯解的隱忍不滿。而且,和上面這篇文章的左岸作者相同地,他也感受到台灣人對於自己國家民主的驕傲,甚至是太驕傲了。他怕這樣聊完之後,習慣喜歡上演內心OS的台灣人們往後就會和他有微妙的心理疙瘩了。

我一開始聽了感到有點意外,因為在我的想像中,我以為台灣人的態度會更開放一點。但隨即便承認他確實很敏感地感受到了台灣人某一方面的特質。但是在這種慣性的隱忍與或多或少的神經質的情緒之後,一般而言,年輕人或特別是大學生對政治社會的基調是悲觀的。悲觀之後便伴隨著放棄與不聞不問、不聞不問之後便是嘲諷(到了這個階段便不相信任何正在為社會正義做努力的人,會嘲笑他們的作為「沒有用」、擺出一副了然一切的姿態想要教導他們「看清現實」)、嘲諷之後便是妄自托大(到了這個階段便出現了各種負面情緒與只能在網路上不可一世的嘴砲鄉民的症狀)、妄自托大之後便是自我封閉(到了這個階段就發展為成熟的「中二病」,所以大家都說現在大學生像中學生,這個感覺或許其來有自)、自我封閉之後便來到一種極端的個主義,只願意專注在自身、以及與自身相關的具體日常事物、以及朋友。

以這種極端的個主義為自覺的前提,他們才會讚頌民主、並為民主自豪。因為只有民主社會才可以在一個虛假的「多元價值主義」的大旗下讓他們的放棄和不聞不問獲得自圓其說,並且提供一種自我良好的感覺,讓他們認為自己能自由而不受干涉地為自己做判斷和做決定,儘管他的決定是「放棄一切決定」。並且循著透過漫長的國民教育過程仍然在殘餘他們身上的一點幼稚的「五四主義」的印象,或是更進階的,仍然虛弱地飄散在我們社會空氣中裡「六八主義」的思想灰塵,輕易地讓「反傳統」、「反權威」、「非關道德」的想像激憤地加深了他們的個別主義。

但是大家往往混淆了一件事:「民主」和「自由」從來就不是一回事。雖然台灣過去因為政治宣傳的需要,總是將「民主」與「自由」並提,甚至不區別地等同兩者,彷彿在一個民主制度裡,必定形成一個自由的社會。當然兩者的關連是緊密的,甚至有些人會說,民主制度是社會自由與個人自由的必要前提,但是從民主再到自由,其間所要走的距離,事實上卻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20世紀後半的歷史來看,這個距離也同樣遠遠超出古典民主理論家與自由主義者的想像了。)

在台灣年輕人的「漠不關心主義」(Indifferenzismus)與極端個人主義的態度上,我看不到太多「自由」的積極特徵。「自由」並非像「民主」一樣只是一套制度、一種狀態對一切決定保障了開放性卻不過問這些決定。自由並非只是如此,而更是一個「在己且為己」的價值,它本身就是目的。我在這裡沒辦法簡短地討論「自由」到底是什麼,但是能確定的是,因為它是一個道德價值,這就讓它遠非只是一種作為實現其他價值的手段或形式。那麼,台灣年輕人的漠不關心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所實現的就並非是自由。因為,他們既然認為自己在這個社會中是自由的,然而為何仍經常覺得無聊、煩躁、不滿足、無法去理解和去思考對世界缺乏興趣對自己生命的去向模糊不清、甚至無力感?嚴格來說,這反而更像是他們正在被別的東西支配的特徵。

被什麼東西支配?其實也不需要說得太遠,不必訴諸普拉痛的靈魂論說:「他們被物欲所支配」,而是就具體的整個政治社會的角度來看,他們就正實實在在地被台灣政治社會的負面力量所支配。如果把角度拉到最高,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負面力量是一個打著半調子的「新自由主義」旗號的資本金權正在透過對政治力量(我所指的不只是「政黨力量」,台灣人常在聊天時說:「唉呀,不要談政治啦」,事實上他們說的應該是:「不要談政黨間的權謀角力或意識型態」,但政治話題絕非只限於政黨間的權謀角力和意識型態:談民主運作的規範就是政治話題、談是否以及如何廢核電就是政治話題),一方面和諧地形塑社會輿論、或形成某些有利於上述權力的宣傳性的通俗成見(例如將「國民生活的幸福」不假思索地等同於「經濟成長」、將「經濟成長」等同於「企業獲利」、認定「永續環保」必以「經濟幸福」為犧牲、以及其他許多去訪問路人所能得到的對政治、經濟、社會問題的諸通俗簡單的見解),另一方面則變相而間接地在普通人民間促進一種的對政治的失望和無力感,為該權力附加地帶來了壓抑公民政治參與的效果,只要人們越不聞不問,它就能越順暢地增加自身的影響力。

(要補充說明:我所指的「資本金權」並非是特定的個人或團體,而是指透過這些團體的總體運作而顯現出來的一種歷史潮流的非人格性的力量。此外,我希望這還只是一個中性的描述,這不是一個想當然爾的對所謂「資本主義」的批評。許多社會批判的論調總是喜歡把罵「資本主義」的台詞朗朗上口。但當今鉅額資本搭配消費社會的運作的局勢,事實上跟所謂「資本主義」的想法有一些差距。要進行批評就必須先釐清這些問題,這並非我在這裡的目的。)

而這個負面力量在此則鼓勵灰心的人們為自己打算、以及做各種消費來打發自己。當這個吸食社會的資本金權越來越大時,我們就看到已經白熱化的貧富差距,而一般大眾則在「漠不關心主義」的作用下,促進這個效應,並且一方面過勞工作,另一方面用工作所得來購買消費娛樂自己,卻把所得繼續倒入以刺激消費為手段的資本金權的洪流裡,讓它能繼續積攢資金、壓縮人們所得的空間。人們付出的金錢,成為了單純的消費毛額並最後歸到大型企業的獲利,同時也無法流回社會投資中,促進大眾的生活。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看到,這個負面力量使得人們開始自動地自我制約,以便更迅速地讓該力量支配,該力量已經不用親自動手去影響大眾了:大家恐懼生計問題,並且互不信任,於是便強調一個「競爭的社會」的想像,小孩從小就要學學「競爭」這回事,但長大進了社會之後,最後卻發現,這個社會競爭主要並非在競爭誰更傑出,而是實質上在競爭誰能以更廉價的費用販賣自己的工時。

在這種體系裡,個別的特色或「創意」其實並不如一般人想像的那樣扮演重要角色,因為從整體的高度來看,這個社會並不缺個別特色和創意;沒有你,自然還有別人,沒有賈伯,自然還有別人做iPad、還有別人去革行動通訊的命。有沒有「創意」的差別只是在於個體的角度上:錢最後落到誰的口袋裡。(台灣政府近年來病急亂投醫的心態下拜為仙丹妙藥的「創意經濟」與所謂「文創產業」,實質上是一種對個人的畫餅充飢:在沒有做出任何實質經濟環境改善的情況下,給他們一個暫時還能令人半信半疑的幻想,繼續鼓勵個體彼此競爭;有沒有感覺,怎麼別人都那麼有創意?而這些創意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有這個感覺就對了。你切身的經濟環境問題從來沒有被政策正視過,而且還正在更加惡化。)

而在這種整體無差別、個體彼此競爭的情況下,從整體的角度來看,俗擱大碗還貼心幫你送到家另送兩張折價券,這就是現實中對「競爭力」的實質定義。就整體而言,極盡可能地將成本外部化,而最大化地吸食社會利潤,就是運作該整體的資本金權的趨向。實質上,人們所感受到的多半是一種「恐懼感的競爭」,在「沒有你,還有別人做。(茶)」這個口號下,大家爭先恐後地跳入吞食一切的負面力量裡。

不想跳進去的人,或者是遲疑的人,馬上就被就叫做「太理想化」、「太天真」、「不切實際」。(而嘗試對這個現象做出描述和批評的人,就馬上被叫做:「你說得好複雜、好抽象、好哲學喔!」)在這裡我們看到,這一代的台灣年輕人,是放棄得最快的、最輕易被這個負面力量征服的一群。他們是在邊緣躊躇最久的、但卻也最容易失足掉入的。他們對這個情況充滿了不爽和負面情緒,卻也是被這種情況支配得最深的、最無力反抗的。

因此,這一代的年輕人有很多可以被指責和挑剔的,例如他們通常沒有什麼想法、現實中雖然口才不怎麼好但在網路上對高調的嘴砲卻很在行、他們所自豪的「創意」其實經常都很沒創意、他們既嘴砲別人又依賴別人卻對許多事情不聞不問、他們的世界很小卻能在裡面產生一種很奇怪沒來由的自信、他們在嘴巴和態度上會反抗上一輩但在行為上卻是個道地的「媽寶」......等等。

但是他們所面臨的政治社會處境,卻也是最嚴峻的。他們不像他們的上上一輩在戰爭和隨後高壓統治下能或多或少以內在的堅毅來抵抗現實的辛苦,也不像上一輩幸運而驚喜地搭上經濟起飛的景氣並嘗盡了有努力就有回報的甜頭。現在,他們的人生才要開始,但他們並不堅毅、往後也沒什麼希望。他們註定終有一天被迫要努力、但也註定基本上沒有什麼甜頭可嘗。而且他們面對的還是有史以來最龐大兇惡的資本怪獸。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得用這種姿態,神經質地對自己國家的民主自豪,正如他們的上一輩對金錢成就的自豪一樣,太自豪了,過份地自豪了。但是在這兩代人中,我們同樣都看到,他們對一些重要價值感到陌生,以及對未來的陌生,他們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處境裡,甚至也沒有興趣去知道。同時他們也不清楚怎麼讓生活實質上過得更幸福快樂,他們所經營的自我快樂,只是一種很微弱的,隨時都能被惡劣地發生劇變的社會環境吹熄的,寒風中賣火柴小女孩手上的點著的夢幻小火團。沒有別人會想為這些年輕人的個人快樂買單,正如沒人會買火柴一樣。我們看到一個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生活壓力龐大、壓抑著各種負面情緒的社會,一個內部充滿著彼此曲解、交相指責、羞辱和蔑視的、卻一起束手無策地被怪獸吞食掉的鄉民式的個別主義的社會。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