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4日 星期二

雞蛋問題(一)



生活中偶爾會聽到一些老掉牙的動動腦問題,其中,「是雞先生蛋,還是蛋先生雞?」大概是最著名又最典型的。

這個「雞蛋問題」展示的是一個思想上的迴圈,因為「雞」和「蛋」一方面被理解為「雞這種生物的誕生過程」中對立的兩個端點,另一方面則又被各自理解為是從對立的那一方誕生出來的。

所以當人們藉此去追問該誕生過程的「起源」是什麼時,「雞」與「蛋」都無法作為最終的答案:如果說「雞」是最終的「起源」,則人們又被迫設想「雞」又是從「蛋」所誕生的;反之「蛋」亦然。因而使得「起源」之前還有另一「起源」,因為「誕生」之前還有另一「誕生」的過程,乃至於無窮。一言以蔽之,「雞蛋問題」表面上看似一個「思想迴圈」,在本質上則是以「過程」作為「起源」的解釋時,所在造成的無窮後退問題。(該問題所顯現出來的思想迴圈,只是透過定義所造成的附帶per accidens結果,亦即將「A」定義為「誕生於B」,而將「B」定義為「誕生於A」。)



此問題的核心結構可以簡單表示為:人們宣稱「A」是最初的起源,但「A」本身卻仍然是在一個過程中所誕生的,因而在「A」之外,還必須繼續追問一個更原初的起源「B」。如此反覆,而繼續有「C」、「D......以至於無窮。

此一無窮後退的結果,就是人們無法確定對「雞」這個物種的完整認知:我們不能確定它的起源是什麼。也許現代人會引用演化論的觀察角度,主張說,雞這個物種是從某種原生鳥、而這種原生鳥又是從爬蟲類演化誕生出來的。這確實可以作為一個暫時有效的答案,但此一回答,仍然是以另一個「過程」來做為對「起源」的解釋,亦即「從爬蟲類而來的演化過程」。

這個回答在結構上,與原先對「雞生蛋、蛋生雞」的解釋是相同的,是以「從雞生出來的過程」來解釋「蛋」的起源、以「從蛋生出來的過程」來解釋「雞」的起源。這與用「從爬蟲類而來的演化過程」來理解「雞」的起源是一致的。

既然思想結構是一致的,那麼所蘊含的理論困難也是相同的:人們依然可以繼續提問,爬蟲類的起源是什麼?乃至於回溯到太古海洋中的氨基酸、太陽系的誕生、乃至於宇宙(時間與空間)的誕生。

人們可以發現,以這種我們所習慣的「過程」的思考方式,這場對起源的追問似乎不會有盡頭,它是傾向無窮後退的。因為人們還是可以問,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是什麼?是天文物理學上所謂的「奇異點」。但我們總是還可以想像在「奇異點」之前還有某個起源,只是因為我們無法解釋、或是會讓我們的思緒開始錯亂,因而不得不停止。但這不表示「繼續追問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要繼續追問的可能性一直存在,人們就永遠無法認知這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這不是暫時性的狀態,不是終有一天我們的科學發展終會解開的迷團;而實際上是,在我們的思想結構上,早已先天地決定我們「不可能」認知宇宙的根源、也因而無法擁有對一切的完整知識。

現代人所引以自豪的、其解釋力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的現代科學,這個在新時代的神話中戰勝了「獨斷的宗教教條」與「迷信」的英雄,事實上,在它兩百多年前的起步時期,所展現的姿態是相當自我節制的:它自知自己的命運是,永遠無法跨越自己所設定的邊界。構成這些邊界的要素,則是它所不得不藉助的感官形式、知性範疇、以及諸多的原理公設等等。(此一知識之邊界的問題,則主要透過德國哲學家看特(Immanuel Kant)的努力,才獲得最準確的表達與最清楚的理解。)

此一龐大的「科學邊界的問題」,被簡約地濃縮在一個小小不起眼的「雞蛋問題」裡,並且因為它表面上的荒誕無聊,被棄置成為不值一笑的老掉牙思想遊戲。

科學知識之邊界的問題在思想上的根源,如前面所指出的,是以「過程」作為觀察「起源」(或「原因」)的角度。而此一觀察角度,就其本身來檢討,並不是理所當然毫無問題的:

首先,凡「過程」都是指從「A」到與之對立的「B」之間的連續性。但是由於「A」與「B」作為對立者,亦即「A」與「非A」,根據兩者自身來看,其間是不容許中介、因而不容許連續性的。否則就會違反了邏輯上的「排中律」。

如果人們想嘗試去理解上述作為兩個對立者之中介的「連續性」,就可能陷入困境:凡連續性都是可分割的,而其必定被分割為「A」與「非A」兩段落;但由於分割出來的段落,依然能夠繼續被分割為「A」與「非A」,但連續性本身既非「A」又非「非A」,則此一分割的過程就將無窮地繼續下去、並且只能無窮地逼近「A」與「非A」,而不能真正將兩者連結起來,就像數學上做微積分的運算所表達的那樣。

因此,要嘛人們必須承認兩個對立者之間不存在有真正的連續性,要嘛則必須承認此一連續性的無窮分割所伴隨而來的一系列的弔詭。最著名就是古希臘埃雷亞學派的切儂(Zenon von Elea)提的一系列論證,例如所謂「飛箭不動」,其論證如下:

1)飛箭既是正在飛動的、又是靜止不動的。

2)因為它所穿過的距離(連續性)可以被無窮地分割為無限多個點,在每一個點上,它都是靜止的。

3)因為每一個點都與其他的點互相對立,而彼此並無連續。

4)那麼在每一個點上所前進的距離都是零,無窮多個零累加起來仍然是零,所以飛箭完全沒有往前飛行任何距離,其距離是零,它是在原地靜止不動的。

雖然這個論證在不久之後就被阿力司托鐵列司輕巧地破解了,但是其仍然有效地揭露了「對立者根據自身不能彼此連續」的問題性。此問題性帶來了另一項結論:根據「過程」本身,並不能作為對「起源」的解釋,因為它根據自身沒有辦法從對立的一端(即「結果」)連接到另一端(即「原因」、「起源」)。

人們必須在對「過程」(例如「雞的誕生」),與「過程中之對立兩端」(「雞」與「蛋」)的考察之外,另外設定一個第三者作為該過程之解釋、以及能統一地結合對立兩端的基礎,亦即「雞」這個物種之形式。

「雞」的物種形式,勉強用現代的想像,或可稱為「雞的DNA序列」,但我不甚願意用這個稱呼,因為容易引發現代讀者一連串不恰當的腦補、或是過於粗心地恍然大悟:「喔~原來只是這樣啊。」抱著一個「原來只是這樣」,就看不到後面問題的結構了。讀者應該要謹慎。並且,這也並不是說,用「雞和蛋都是根據雞的DNA序列誕生的」這個答案來回答「雞蛋問題」就能夠一了百了。但是為了限定篇幅,就暫且不做仔細分辨了。在這裡讀者至少要做一項初步的區別:「DNA序列」指的是基因資訊的結構,而不是指「去氧核糖核酸」這個物質。

與訴諸「過程」的解釋所不同的是,訴諸「物種的形式」或曰「本質」的解釋,很可能有助於人們在研究「起源」問題時擺脫無窮後退的窘境。在古希臘哲學中,哲學家們即是根據這種方式來觀看「起源」的。這也形成了他們理解這個世界的角度與現代科學有根本上的差異。

至此,我從「雞蛋問題」開始,簡短地討論了鑑於「過程」的觀察角度及其問題,並且區別出一鑑於「本質」的觀察角度。這兩種解釋世界的方式,可以約略地分別代表早期現代的科學(以牛頓力學為典範的科學知識)、與古希臘的科學之間的差異。

而自二十世紀以來,現代科學在一些重要的分支上引入後者的觀察角度而產生巨大的典範轉化,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資訊理論、以及隨後受資訊理論所影響與決定的分子遺傳學與量子物理學。資訊理論之所以取得重大進展,是出於對數理系統之封閉性的限制的正視。而數理系統之封閉性的限制正是前文所談到的、以「過程」為觀察角度之科學的邊界性的表達。我們可以暫且簡單地說:20世紀的幾個重大科學進展,是源於對「過程」之觀察角度的直接或間接的反省與轉向。(例如在GödelHeisenberg那裡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特徵。)

據此,我在下一個部分將要談論,分別鑑於「過程」與「本質」的觀察角度,進而導致從「誕生」與「空間變位」上來理解「起源」問題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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