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不是那麼生冷的方式來說明「哲學」是什麼,往往是很困難的。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文章,已經是重寫四次的結果了。在這篇文章背後,有著將近一萬字的文稿被棄置。
因為「哲學」除了涉及一些不尋常的研究對象、以及一言難盡的研究方法之外,最關鍵的還在於,其涉及到一種特殊的思考與生活態度,它讓從事哲學研究的人或多或少都顯出一種與人不同的氣質,無論是就正面或負面意義而言的。
在人類知識領域中,很少有一門學科是如此深入地牽涉到個人生命特質的。雖然從事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往往能發展出不同個性特徵,例如數理學家的精細、法學家的嚴謹、手工藝家的專注、藝術家的敏銳等等;但哲學影響一個人的程度,卻經常是在一種更全面、更基礎的層次上,乃至於讓其他人感到陌生、無以理解、不適、甚至不正常。
哲學之所以帶著這種特徵的理由,能追溯到它誕生之初:因為「哲學」原初並非指一種「學問」,而是指一種特別的「態度」。
「哲學」(philosophía)這個詞就字面意義而言是指「與智慧為友」或「愛好智慧」。它大約是在西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文獻中開始被提及的。最開始是以形容詞和動詞的形式出現,用來形容一個人「愛好智慧」的態度(philósopos)、以及該態度所表現出來的舉止(philosophẽin)。
當時「愛好XX」(philo-xx)這類的詞有很多,例如「愛吃」、「愛好財富」、「愛好名譽」或「愛好學習」。我們也許還可以用「嗜XX」的表達來翻譯,這突顯了它們都是源於個人性格的驅力,其驅使人們去追求不同的對象、並且獲得滿足。
這樣的滿足,首先並不是關連到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理由,例如嗜吃的人不只是想填飽肚子而已、嗜財的人也並非只以圖生計為滿足——他們都是為了「吃」與「財」本身而去追求之,溫飽生計只是附帶的結果。乃至於有「愛群眾」(民之友)、「愛宮廷」(王之友)、「愛名譽」這些對更接近於「理念」與「傾向」的性格驅力的表達,更與生計無關。(如果有人是為了追求政治利益的目的才愛群眾、愛宮廷、愛名譽,則他應該被稱為「愛利益」或「愛權力」。)
這些「嗜好」、「傾向」或「興致」,決定了個人在生物性特徵之外、其之所以成為該個人的理由,而不同個人的生命基調也才被突顯出來。
「愛智慧」也是人的性格驅力或生命基調的表達。但它卻是很特別的,因為:什麼是「智慧」(sophía)呢?
「智慧」在古希臘傳統的語境裡,並不如在我們的時代這樣顯得語意含混、模稜兩可、甚至高深莫測,它清楚地意指對下述三方面的掌握:
(1)技術性的熟練:例如軍事、手工藝、農耕生產等等。
(2)知性的知識:例如曆算、氣象天文(航海學)、幾何學(測量學)等等。
(3)為政的技術:例如對律法民俗的掌握、公正待人處事、善理公務等等。
總體來說,「智慧」所廣泛涉及的是人在城邦文明中,各方面的的成就與教養,我們可以概略地說那是廣義的「文化教養」,透過此一教養,一個人便表現出全面性的練達與聰慧。
因而當時的文化典範即是所謂「智者」(sopoí);能成為智者的人,即是那些以「愛好智慧」為生命基調的人,他們對人自身的教養有著強烈而純粹的興致。「愛好智慧」的原初意涵與「愛好學習」和對自我「教養/教育」(paideía)的追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並且最後以「博學多聞」(polymátheia)為理想。
「愛好智慧」一詞最早出現在流傳的文獻中,是用來描述傳統希臘「七智者」之一的索隆(Solon,生卒年約為638~558
v.
C.)。索隆是大哲學家普拉痛(Platon)的家族先祖,在他的時代,雅典城邦因為貧富差距過大,造成階級分裂的衝突。為了避免社會崩解,人們共同推舉了索隆,為雅典重新立法、並且重新分配財產。由此可見索隆的聲望與被賦予的權力之大。
Solon |
索隆完成他的政治任務後,為了避免日後不同的利益階級對他施壓、要求他修改法律,便離開雅典、四處觀覽雲遊。在當時史書的描述裡,從政治舞台退隱下來的索隆,其雲遊別無政商目的,單純只是為了滿足增廣見聞的興致。此一只是為了「觀覽」〔theoría,此即「理論」(Theorie
/ theory)一詞的字源由來〕的興致,乃被讚為「愛好智慧的」。
既然「愛好智慧」是對自我教養的興致,而教養所要形塑的,即是人的「才能/品德」(aretē),那麼伴隨著對「愛好智慧」的關注而來的,就是對什麼是人的「才能/品德」的想像。
(註:希臘文aretē的意涵很廣,包含了漢語中的「好」、「善」、「專」、「擅」、「能」、「才」、「德」等意涵。為了行文方便,下文以後,我不得已用「品德」來翻譯這個詞。讀者應注意,它不僅僅只有人品道德上的意涵而已。)
當希臘文明進入西元前五世紀時,在阿提卡地區(Attika,亦即以雅典為代表的政經文化核心區)因為經濟的擴張,而出現了政治民主化的潮流。有錢有勢的公民變多了,政治權力便由原先貴族壟斷的局面,普遍地開放給城邦中擁有財產的公民。
隨著政治權力的開放,原先屬於貴族階級的「愛好智慧」的教養傳統,也成為了開放的文化資產。這也因應了當時政治社會的需求:在古希臘民主政治的遊戲規則下,個別的公民必需靠自己來爭取自己的權力與利益,例如取得眾所矚目的成就、在集會中宣傳自己、甚至在法庭上也需要靠自己為自己辯護(當時並無委託律師制),諸如此類等等。
要在這樣的社會中出人頭地,都需要一種特別的教養——必須成為一個「好的」、「有用的」,換言之即是「有品德的」人。因而,愛好智慧的活動,或曰「哲學活動」,便在諸城邦中普及,而圍繞在對「政治的品德」之教養的關注上。
「哲學活動」吸引了大量年輕人趨之若鶩,熱烈討論智識教養的問題,追求文化素養與社會成就。對此,開創雅典輝煌的民主時代的政治英雄佩里克列司(Perikles,生卒年約490~429
v. C.)自豪地說:「我們愛好視覺上的美,我們亦愛好智慧(philosophoũmen),毫不軟弱。」
Perikles |
哲學活動是以對話的方式來進行的。相邀三五友人到家裡一敘,然後進行討論,例如以「什麼是品德」、「品德可以傳授嗎」為題,彼此主張見解、互相詰難。哲學活動在本質上便成為一種表述、主張和論辯的活動。
由於當時政治與社會的需求,一個人對論辯的技巧掌握得越好,他的主張便能壓倒對手,他本身也因而會被視為更知道如何教養、更有智慧、更有品德的,因而獲得聲望。並且,這種論辯的技巧也能為他帶來很直接的現實利益:他能在政治主張上壓倒對手、在法庭上取得勝訴。
「雄辯術」(hrētoreía,或譯「修辭術」)這門學問便因應這種需求而生。然而,這也是「愛好智慧」這個活動與人們追求自身教養之驅力開始變質的轉捩點。
辯才無礙的政治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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