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日 星期四

2012:扭曲的自由

如果百十年後的有志者,無論是對我們這些先輩之殘存念想仍然揮之不去的台灣遺民、或只是單純好事的學究,當他們回顧歷史來為台灣撰寫墓誌銘時,那麼2012年會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2012年是這樣的一年:原先那些在茶餘飯後、網路論域間煞有其事地描繪爭論、並被多數人嗤之以鼻的諸多不值一哂的陰謀論,突然間都畫貓成虎、令人錯愕且紮紮實實地成為現實的一年。



⊙扭曲的自由


這一年,以「自由」之名,台灣社會進行了一連串史無前例大規模的自我犧牲與自我閹割。


在「全球化」的大纛下,人們信奉自由市場以及成長指標。為此,把傳統上穩定並整合社會的機制視為障礙,例如:把守勞工權益、公平經濟、環境安全與食品健康的機制等等,將之加以系統性地敲碎碾平。所有這些社會功能的消失,其所釋出的權力真空的無障礙空間,就被視為「『自由』市場」。

在這個以「經濟競爭力」為名的「自由」的投資空間裡,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作玩創造利潤的遊戲的籌碼:工時、薪資、稅率優惠、政府預算、農地、都更區、海灣、打藥的牛、甚至面對可能的核能危機時的身家安危......等等。

這種競爭力以公民的福祉為名,所創造出來的,不是就業機會與社會發展,反而只有鋪天蓋地進行「垂直併購」的快樂市場。而垂直併購所誕生的結果,就是新的權力,有別於政權、軍警權這種「硬性權力」,它是鑽入了「社會」的根底、垂直感染了整個社會機制、並且不受公民制約的「軟性權力」。這幾天,這種權力最好的展現之一,就是某電視台「消失的40秒」之「密室殺人事件」,毀屍滅跡的手法還是貼心地替你裹上消費的糖衣,光鮮討喜又不沾腥味。

伴隨著公民權力被秒殺,我們的「社會」功能便被閹割、並且乖乖地依照「退場機制」而GG了,因為它沒「競爭力」。我們的島上彷彿只剩下披上各種面紗的企業與財團,而政府機關變成了它們的公關部和法律顧問。公民的社會福祉,不知何時開始被轉移成「企業的社會責任」這種無關痛癢、由財團各自認養、而也不必太過認真的議題,與其說與你家的幸福與保障相關,毋寧說是更屬於企業形象之公關行銷的問題,和慈善活動已相去無幾。連大型的宗教社福團體,也有樣學樣地講求個形象行銷;只是臉一翻,還是會不顧環評、與民爭地。


「社會民生問題」被「市場問題」所綁架,教育、文化、醫療、環境資源等「社會」議題,無一不被放到「產業」的觀察框架來思考,然後被BOT化。而「市場問題」卻又被「自由經濟」的意識型態所套牢。

根據那個一百多年前的理論,在自由經濟裡大家都有機會,這叫「起跑點式的平等」;隨即每個人依照市場那隻看不見的手作為遊戲規則,各自賺了錢,社會自然就會豐足穩定、鳥語花香了。但看看當前21世紀的現實,最後是誰有本錢玩得起這場只是名義上叫做「『自由』市場」的遊戲?這個掃蕩一切社會機制後所清理出的「起跑點」,最後實質上是為誰而準備的?

在家裡平心靜氣,去問牆壁,它都知道,當然是大財團或跨國財團,而不作它想。但每當面對重大的公共議題時,我們的腦袋卻往往又會鬼上身似地忘了這一點,放棄公民權力的主張,反而去為財團的觀點代言、並期待他們能分我們一杯羹。因為我們擺脫不了自認為屬於財團網絡中的一顆小螺絲釘的想法:領他們薪水上班的叫「職員」、替他們耕田種地的叫「契約農戶」、等著他們發配職缺的叫「求職者」、像以前洞房裡心裡碰碰跳盼著老闆良人來揭頭紗的小新娘便叫「學生」......等等,反正我們不認為自己是有政治權力的「公民」。這在一個民主國家裡,其實是很奇怪的想法,雖然現實即是如此。


我們的生計與社會福利,在我們表態放棄權力、有奶便是娘的「認祖歸宗」的情況下(無論是有意或無意間),實際上就變成財團當家作主——我們的社會早就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政變。看看,作為一個公民,我們的意見與手中的選票,在上述議題中還剩下多少插手的餘地?(這篇文章的作者、以及可能會同意文章某些觀點的讀者們、以及平時在FB上關切嚴肅社會議題與社會運動的朋友們,我們的意見通常被主流社會與媒體歸類為邊緣的「網友的言論」。)我們的民主機制早已被架空了,被我們自己。


台灣民主社會的公民權力的架空,隨之填補上的,依照全球化下地緣政治的觀點,當然就是隔壁那家暴發戶。在2012年全面發作的所謂「中國因素」,如果暫且不就意識型態間的爭論來看,是「全球化」系列問題的一個延伸。那是早先從90年代起,台灣的社會成本(例如就業機會、社福挹注)被兌換成資金的形式流入,所參與創造的規則更具「彈性」且規模無可比擬的自由市場。從台灣抽取出社會成本,所付出的代價是公民權力的喪失;而最後所填補上這權力真空的,便是在隔壁的自由市場上餵養出來的赤裸裸血淋淋的權力,讓它出於政治與意識型態的惡意操控,能夠無障礙地伸入台灣。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自我去勢,彷彿都是我們自願的。我們的社會時不時地流行這樣的想法:為了讓大家有更好的生活、將來有更多「選擇的權利」、「生活的自由」、「免於受困的自由」,我們願意一次又一次地犧牲某些自由與權益的底線,共同支持企業財團的擴張,以便能從那裡分配給我們一點保貴的、將來的自由,或是換取對岸隔壁家的權力分給我們一點市場的自由。所以自我去勢是一種長遠的「投資策略」。(要注意:支持企業發展是一回事,支持企業消耗公民權利與社會成本來擴張,又是另一回事。這個道理很簡單,但問題就在許多人不認為所消耗的東西會和他有關、且屬於他的權益與未來。)

為此,我們願意以工時權益、勞動權益、薪資權益、居住權益、健康權益、教育資源權益、公平權益、公共自然資源權益、媒體自由、言論自由,作為投資籌碼,來換取一個......蒼白的、不知所云的「自由」,不得已,只能在上面塗些金粉、妝點些煙火、籠統地叫它「經濟成長」或是「明天會更好」——但把上述那些權益與自由都抵押,我們連飯都不用吃了,哪還能有什麼別的權益與自由是我們想要換來的呢?


真可謂二十一世紀版本的「若為自由故,萬般皆可拋」。

以上述權益與自由為祭品,作為抵押社會成本所榨取出來的資金,召喚而來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妙不可言的東西。那麼這便最適合用「行政院經濟動能推升方案」來遙相呼應了。人民與政府,一個願挨、一個願打,這齣「無感的」國王新衣的雙簧戲,竟能搬演到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


推動社會發展的經濟動能在哪裡呢?就正是在那些被當作祭品犧牲的權益與自由裡。


除此之外,我們還剩下什麼自由呢?放眼所去,是「一個自由,各自表述」、每個人都是專家的自由:有立委說,媒體有權「斟酌取材」刪掉歌手的言論,才叫真正的「媒體自由」;有報老闆說,中國其實很「自由」;有很多民眾說,我們太「自由」了,社會會亂,連學生上台講話都不禮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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